作者 | 陈光祖

编辑 | 葛帮宁

出品 | 帮宁工作室（gbngzs）

| 编者按

还有多少人知道曾轰动一时的中国汽车南方工业公司MPV项目？最近，老汽车人陈光祖为帮宁工作室撰文，还原这段操作特殊但鲜为人知的历史。

当年，这是一个国家级重大汽车项目，陈老曾是主要的具体参与者之一，从项目开始至终结，他前后花费了5年多时间。

陈老现年逾九旬，从事汽车工作和服务约70年。他早年在长春一汽工作，上世纪60年代调到北京，在新组建的机械工业部汽车局工作。他历任中国汽车零部件工业公司副总经理、中国汽车工业工程总公司总经理、美国华鼎汽车技术贸易公司总裁、中国汽车工业咨询委员会秘书长等职，现为中国汽车工业咨询委员会委员。

▍南方公司在“二合一”探索中推进

▲江泽民同志为三星公司题词

1991年，时任中共中央总书记江泽民到南方视察时，曾来到广东省湛江市三星汽车企业集团和海南省车身冲压件公司。当时这两家企业都没有列入国家规划，都是自身在努力拼斗中。

回京后，江泽民向国务院提出，将广东和海南这两省的汽车企业联合起来，开展对外合作，有利于推动两省和南方地区制造业更好更快地发展，有利于南方地区综合性改革开放。

于是，1991年5月，时任国务院副总理邹家华（兼国家计划委员会主任）和时任国家计划委员会副主任曾培炎到广东和海南考察，落实江泽民同志的设想。

▲邹家华参观汽车

经过研究，提出一些方案，即：广东和海南的这两个企业联合起来，尽快形成紧密型联营企业；联营企业要设法争取和跨国公司合作，引入新型汽车技术，加快企业发展；两省省政府领导先行协调，推动联营企业各项工作认真切实地开展起来；机械工业部要进行好项目指导服务，并协助两省省政府进行项目分析和预测，提出具体方案报国家计委审批。

不久，曾培炎找到时任机械工业部副部长吕福源，研究广东海南两省汽车企业总体规划意见，我也参加了，主要做记录。曾培炎表示，南方汽车公司具体工作方案和安排，要以机械工业部为主。他告知国家相关部委予以积极配合和支持，还表示，这是国家重视的重大项目，国务院十分关注，机械工业部要按国家要求，把这项工作认真抓好抓落实。

经机械工业部党组研究，确定吕福源作为项目总负责人，机械工业部汽车司外经处处长董一如和我负责具体工作。董一如负责汇总信息、分析工作进况、向国家相关部门报告和联络。我出差比较方便，负责紧密联络两省领导和汽车企业，包括国外出差，与各跨国汽车公司联络、交流，将进展情况及时向部里报告，落实国家决策及企业工作。

吕福源找我俩碰头，安排了分工：董一如主要负责汇总信息、分析工作进展、向国家相关部门报告和联络，以及定期向相关领导汇报。我紧密联络两省领导和汽车企业，包括到国外出差，与各跨国汽车公司联络、交流，将进展情况及时向相关部委领导报告，落实国家决策及企业工作。

经过各方面反复实践，广东海南“二合一”工作取得实质性进展。1993年1月，国家计委下发文件，批复双方联合组建有限公司。中国南方汽车工业有限公司（即南方公司）正式成立，总部设在广州，罗平任董事长，秦钢任副董事长，吕福源任顾问。

南方汽车项目主要由吕福源协调推动，但跑腿办事的主要是我。因跑的次数太多，广东省政府、海南汽车制造厂给我安排了住处，这样相关资料文件就不用来回搬运，甚是方便。

在两省联合组建南方公司方面，因为缺乏经验，加之有个别同志有“广东是大省，海南是小省，广东应该占主导地位”的想法，对其资金、机构和职位设置有不同看法，我都尽力协调。经过反复研讨，大家对“二合一”更有信任和信心，很快进入正常运行阶段。

在引进外资车型方面，经反复讨论，确定为MPV（多用途轻型面包车）。MPV俗称“子弹头”，介于轿车和轻型车之间，潜在市场销量大，利润高，内部可以进行个性化改装，很受客户欢迎，跨国汽车公司都在开发，但当时在我国尚属空白。

经议定，将MPV作为南方公司引进产品，争取在合作企业中共同研发创新，以保留竞争力。意见统一后，形成项目建议书上报。

吕福源表示，南方公司要利用产品创新机会，争取和清华大学、三星企业集团公司一起成立汽车电子公司，消化吸收国外先进电子技术，除应用到南方公司车型上外，还可以为国内其他汽车企业服务。

当时，国务院曾向全国发出急电，要求严格控制审批轿车和轻型车项目。根据吕福源的意见，以我个人名义向相关部门作出过说明。

南方公司首个任务是选择合作的跨国公司和MPV车型。外贸部和外交部联系相关国家驻华使馆，与相关国家部门一起，就合作问题研讨选择有MPV汽车的跨国公司。

刚开始，各相关国家提出的合作厂商有十多家，经反复研讨，最后确定5家为选择对象，即丰田、奔驰、通用、福特和克莱斯勒。1993年6月，我们组成考察团，到这5家跨国汽车企业考察，都进行了深入交流。

▲吕福源（左）与陈光祖（右）在日本谈判MPV项目

7月初，我们到美国底特律，吕福源安排我写一份跟各跨国公司交流MPV项目合作的备忘录，初步计划请五大跨国公司研究后答复，再确定与哪家公司合作编制可行性研究报告。

当天下午，大家在宾馆前草地上交流时，我就忙着写备忘录草稿。草稿写了3000多字，对双方合作要研讨的问题都作了明确说明，包括总投资额、技术转让、产品、工厂建设、KD、国产化计划、技术培训和技术援助，以及分红和外汇平衡、经济效益分析等问题。

写好已是次日凌晨两点多钟，我拿着草稿到门口，发现大家都还在等着。他们认真审定后签上名，完后已到凌晨四点多钟，这说明了大家对MPV项目的热情。

吕福源让我们立即翻译成英文，以便交给相关跨国公司。翻译完，已是早上八九点钟，最后由张高丽（时任广东省副省长兼省计委主任）和汪啸风（时任海南省常务副省长）两人签名，分送给五大跨国公司董事长。

在项目考察审定中，有一个很重要问题，就是在合作企业中建立技术中心，这得先从车身研发中心入手。

这是考察期间的几张图片：

▲到通用汽车

▲在克莱斯勒

▲到丰田汽车等日本企业考察

▍先与克莱斯勒谈判

很快就接到五大跨国公司的回复。

大家认为，克莱斯勒是国际上产销MPV最好的企业。我们经过反复研讨，确定以克莱斯勒为优先合作对象，再作进一步考察和谈判。1993年9月，以我所在的工程咨询公司为主，加上机械工业部第五设计院和南方公司约30人，到底特律与克莱斯勒共同编制预可行性研究报告。

▲卢茨来中国考察南方公司

克莱斯勒对此非常重视。双方开始工作前，时任副总裁鲍勃·卢茨（Bob Lutz）先会见我们几位代表。克莱斯勒是具有特色的跨国公司，曾有两个影响世界汽车的巨头在那里工作过，一个是李·艾科卡（Lee lacocca），他与福特公司闹翻后被解职，到克莱斯勒担任总裁，将克莱斯勒从亏损中挽救出来，堪称克莱斯勒的救世主。

另一个就是卢茨。他被称为汽车设计大师，曾在福特、通用担任设计主管，退休后帮助欧洲一些汽车企业做设计工作，直到80多岁才退居美国。在克莱斯勒上班时，他驾驶直升机降落到克莱斯勒屋顶。

我们按国务院意图出国考察的前后，国务院领导一直十分关注考察等情况。

一个多月后，预可行性报告编制结束时，卢茨宴请大家。举杯祝贺时，他对我说，一旦项目审定，他一定开着直升机载着我，在密歇根州上空好好观看美丽的景色。

反对声来得比较突然。当时的克莱斯勒董事长也是从福特公司过去的，他与卢茨有些矛盾，对卢茨支持的南方公司MPV项目持反对态度。

我们到其他跨国公司交流时，其董事长都会出面，但克莱斯勒董事长没有。据说，他反对将有良好市场基础的MPV技术转让给中国。

克莱斯勒董事会经过几次争议后，卢茨被解职。MPV工作组将双方合作编制的可行性报告，修改为“中方预可性研究报告”。报告共120多页，有不少克莱斯勒发展MPV的经验。

▍与奔驰谈判

1995年7月初，中国MPV项目高级代表团赴德国，与奔驰公司就项目原则协议进行艰苦谈判。之所以选择这个时间，是因为我们了解到，江泽民同志要去德国访问，而且专门访问斯图加特，以推动南方汽车项目。

南方汽车公司董事长罗平赶到斯图加特，我们一起住进斯图加特宾馆。江泽民同志到达后，住进斯图加特宾馆后面一幢楼里，离主楼只有几十米，前面有个池塘，有时我们看到他在池塘边散步。

有一次在电梯里，我刚好碰上陪江泽民同志出访的时任外交部部长钱其琛，他也住在主楼。他知道我是南方公司MPV项目小组成员，点点头说，你们好好干，把奔驰项目搞好。

▲和张高丽（右）、吕福源在德国鲁尔

7月7日，谈判取得重大突破。7月13日，江泽民访德期间，在两国政府领导人的推动下，中国南方汽车有限公司与德国奔驰公司签订“关于MPV项目合资经营的原则协议”，为双方合作编制可行性报告及合资合同、章程奠定了基础。

▲与奔驰专家交流MPV项目

▲与奔驰公司董事长海尔默会面

▲与奔驰MPV项目负责人毛尔合影

7月31日，MPV项目协调小组召开会议，提出尽快完成双方合编可行性研究报告及合资合同、章程，成立合资公司，争取列入国家“九五”投资计划。

跟奔驰公司商定好合编可行性研究报告的时间后，吕福源让我留在斯图加特，便于及时沟通工作进展。

我在那里住了约两个多月。当年9月，中方以工程咨询公司和第五设计院为主共78人，组成可研报告谈判工作组，分两批赶到斯图加特，与奔驰公司就合编可研报告进行谈判。谈判虽取得一定进展，但因分歧没有完全解决，未能完成预定计划。

1995年11月，南方公司与奔驰MPV项目负责人毛尔在北京就可研报告中的重大问题，包括降低总投资的具体措施、变速箱、铸造、冲压建设、财务测算前提条件、现有资产评估、建设期KD件生产等进行谈判。

1996年5月16日-18日，奔驰公司董事长威纳、总裁菲茨克和MPV项目负责人毛尔一行，先后到北京、广州、湛江、海口考察。他们还专门拜会了邹家华副总理，以及机械工业部的包叙定（时任部长）、吕福源、张高丽、汪啸风等领导，表现出对MPV项目的诚意和期待。

至此，中德MPV项目看似有望进入实施阶段。

9月17日，邹家华副总理召集有关部门，听取可行性报告要点汇报，认为基本可行，指示中国国际工程咨询公司对MPV项目作最终评审。

即使到了这一步，中外双方仍存在一些分歧。比如设立车身开发研究中心，我方认为不列入合同中，应另作一个项目来研究。

对奔驰公司生产范畴以外的产品，如变速箱等关键部件，我方意见是，由奔驰公司向相关企业提出探讨，拉他们进入。但我们缺乏具体方案，奔驰方面也一直不予以确切回应。

再有，我方认为MPV项目合作具有独立性，奔驰公司不能再和其他中方企业合作。但奔驰公司认为，这和他们的“原则协议”不符，奔驰公司可能要与中国多家汽车企业合作……

当然，这些问题都在不断探讨中。总体来讲，中德合作具有可行性，对双方发展都有巨大利益，但这些问题该怎么合理解决？30年前，我们对合资企业的CKD模式的经验还不够，只能摸着石头过河。

然而，在关键时刻，罗平同志突患癌疾去世。彼时，在广东湛江，汽车等走私活动愈演愈烈，最终由中央纪委牵头，组成联合调查组，查办“9898”湛江特大走私受贿案。

在此形势下，MPV项目慢慢走向落幕，就好像日出时光芒四照，而当日落时，雾茫茫地走向天黑，成为历史的一粒尘埃。于我，却如一片乡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