知道佛罗伦萨的人肯定比知道翡冷翠的人多多了。前者是英语，后者是意大利语。英国人真够讨厌的，连别人家的地名都要改。民国时候，能出国转悠的都是“文艺”含量很高的人，这名字译的，矫情！

这趟差赶在中秋，国庆又有巴黎车展，听人劝，选择驻扎在外头。在试驾新一代奥迪Q3和兰博基尼工厂参访之间有三天时间空闲，正好是国内的中秋假期。兰博基尼工厂在博洛尼亚，这些日子有个大活动，酒店爆满，顺势住在了不远处的翡冷翠。周六到达时，已近晚9点。酒店名字叫The Student Hotel。

接待厅里有一张乒乓球台，真有人在打球那种。这是时下流行的设计酒店，按照大学宿舍的风格装修布置，当然是意大利大学的宿舍风格——比如床头桌上的避孕套和“传播你的爱”字样的卡片。房间很紧凑，打开箱子就会把空地占满，但绝对不会叫你费劲找USB和插座。楼下大概是有个夜店，不过窗户隔音不错。10点不到我就着了，到欧洲出差都是这个节奏，我从不跟时差较劲。

7点多才醒。我发现睡眠比在国内出差要好很多。头天晚上问好了跑步的路线，拿着地图出发了。

翡冷翠火车站离酒店只有几百米，聚集的旅客几乎塞满了候车厅。一公里多之后，进入一片靠河的绿地。这显然是翡冷翠市民主要的锻炼场所。跑步的老年人特别多，比我在北京奥林匹克公园见到的多多了，而这个城市的居民数量大概连北京十分之一都不到。

回酒店洗漱，吃早饭时差不多10点了。收拾一下出门逛。用谷歌地图搜“美术馆”，出来一串，正好连成条路线。最远处是过了河的“碧提宫”，就它了。一路下去，溜达着。最舒服的旅游方式是不定细节任务，来个大概齐。

翡冷翠城的上午，是很骚气的。意大利的老城市，街区、绿地截然分开，没有宽马路、宽人行道和道行树。都是二十来米高的楼房，离得特近，人行道一米出头宽，马路四五米而已，连个树坑都见不着，他们还特爱养狗！人行道是向着马路略微倾斜的，为了排水，于是，一条条散发着骚气的横流就形成了。一路走着，还得小心看着，那味道时隐时现，浓淡间或，令人思绪连篇。实话，我写作的兴致，就是被它刺激起来的。

周日的缘故，大部分地方都在下午刚过时关门了。不过，我并不打算像完成任务那样逛博物馆，因为看东西不是用来向别人炫耀的，而是用来自己享受的，就像美食，名馆要吃，路边摊也能尝，何必焦虑呢？

小广场上的集市挺招人喜欢。中国人摆摊是着急赚钱，顾客是着急买便宜东西。意大利人摆摊，必须得有情趣，有风格，这是地方文化决定的。不论顾客还是摊主，都是这样的观念。

学院美术馆里头有大卫像的原作，按理得去看看，走到门口放弃了。往最后一站碧提宫走，会经过百花大教堂和领主广场这个核心区。盖教堂是意大利城邦时期攀比的主要方式。可能是“杠杆”加得太高了，最后真能按设计完工的好像没几个。翡冷翠的美第奇家族以全欧洲首屈一指的财力，这个百花圣母堂也还是欠了一条——穹顶“主教帽”没镶上边。

过河之前是步行街，发现一家卖便宜男装的店。在翡冷翠这样的旅游城市，你不用担心挨宰。它的物价很正常，就连紧挨着大景点的餐馆，菜价也没什么变化。于是，在我到达碧提宫时，手里多了个购物纸袋。

到碧提宫玩的人少多了。售票口队不长，窗口也多。16欧元买张票，可以参观里面的藏画和一个大花园。

欧洲人建园囿的概念跟中国人完全不同。中国人是把山水放进围墙里，叫园林，他们是在山林间清出块地方画图案，叫Garden。中国的建筑属于园林，他们的Garden属于建筑。这反映了思维模式的不同，中国人是文学思维，他们是数学思维。鉴于世界的本质是数学的，中国人并没有发现，但却受其必然规范。这种“非自觉”反而使中国的艺术从一开始就归于抽象和含蓄，其美在于意会。而翡冷翠的欧洲文化范例则直接体现对数学的认知和表达，具象而直白，其美在于实证。画，更是如此。

像其它欧洲贵胄的宫殿一样，由无比多大房间串起来的建筑，满墙挂的都是油画。这些画90%以上画的都是人，一个人、两个人、三个人、好多人。高兴的几乎没有，凶悍、愤怒、恐惧、哀怨、忧愁、呆滞，总之——美好，不值得记录。因为美好，实在太少，且大多为幻觉——这大概是欧洲在罗马灭亡到工业革命之间这一千多年的普遍心理吧。

中国古代不画人，即使画，也是奉旨或者一些“没有的人”，比如宋朝梁楷那种。集权制把持了对事实的记载权，结果，你能自由的东西就只剩下对“虚美”的想象，比如像仙境那样的山水画。欧洲有政教之争，他们在打架的时候，都需要争取支持，所以，敌人不让干的事儿，我让干，来我这儿吧。因此，欧洲的历史很难被篡改，它被文字和图像完整地，去中心化地记录了。

我想，当初这宫殿被使用时，应该不会挂这么多画吧。一屋子“人”，多闹腾。

有一点我敢肯定，那时的欧洲人，内心绝对比中国人焦虑多了。除了这些画，他们装修房屋的手法，对家具、器皿的偏好，都让人觉得无比“闹腾”。整个房间被各种充满花纹雕刻的物件塞得满满的。连中国来的瓷器，上头也难看到留白的地方。任何一个物件都有专门属于它自己的雕饰，即便它只是一个大器具上的零件。如果说艺术是心灵的物化表达，这得是颗多么纷繁的心啊？

这或许跟生存的能力有关系。由于古罗马的体制一度极其有效，导致生产力发展的长期停滞。它一灭亡，后来的日耳曼人除了打架抢东西，别的都不会了。当把被抢者的家都抢到手之后，还上哪里抢呢？于是，连谋生都成了问题。这大概就是为什么那些画看着都那么苦难的原因吧。

情况总归是会变好的。越接近现代，画的压抑感和束缚感越小。文艺复兴后出现了床第间裸体女子这样纯生活情趣的画作。工业革命造就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原生态的全球化，连描绘战争拼杀的画作都变得浪漫起来。印象派的路数像极了中国的水墨写意。

这么看，中国古代比欧洲强太多了。皇帝集权制度对农业大国来说特别有效，总是会给予人们较长时间衣食无忧的生活。所以画家除了发发政治牢骚外，其它真没什么可担忧的。不挨饿，对人来说，是第一重要的事情，此乃演化之铁律。可也正是如此，中国也陷入了古罗马的坑，生产力发展长期停滞。端的是，各领风骚数百年。

从碧提宫出来的时候，我强烈希望——歇会儿，喝口水。人总是会在养精蓄锐之后，急着把弹药打光。早上跑了10公里，接着步行穿城，走遍碧提宫每个房间，外加登高溜花园，没停没吃没喝。

饭馆要到晚间7点才开门。时间尚早，我漫步回酒店。惊奇地发现，同样的街道，比早上干净了不少，尿渍不见，骚气全无。想来这是太阳的国度，在它的关照下，蒸发、挥发具已完毕。

回房间休息片刻，出门去酒店接待员推荐的饭馆。说是善于作匹萨饼，但我觉得吃它也太俗气了，这导致一个错误选择。走在街上发现，翡冷翠有不少饭馆标榜烤牛排，橱窗里陈列着大块的带骨牛脊肉，这家也是以此为招牌大菜……走的时候想——当初点匹萨饼就好了。

本文作者为踢车帮 夏东